犬儒主义与愤世嫉俗者
在现代英语中,“愤世嫉俗者”对应的词是“cynic”,这个词来源于古希腊的犬儒主义(Cynicism)。然而,我们常常认为现代的愤世嫉俗者容易沦为冷漠的批判者,或是对社会毫无建设性的“愤青”。那么,这与犬儒主义本身相同吗?两者之间有何区别与隐秘的关联?
要弄清这一点,我们必须回到犬儒主义诞生的地方:古希腊。
第欧根尼(Diogenes)是犬儒主义的代表人物,也是这一学派思想最鲜活的体现。他对物质的需求极低,全部财产仅包括一个木桶、一件披风和一个面包袋,每天过着近乎疯子或野人般的生活。然而,这并不是因为他无法维持生计,也不是因为他精神失常或无法融入古希腊的文明社会。相反,他通过极为主动的选择和清晰的判断,主动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。
但这是为什么呢?他通过这种生活表达了怎样的立场?
我们知道,古希腊时代的人们面临诸多问题。例如,许多人跟随智者派学习辩论技巧,用花言巧语颠倒黑白,这无疑是公民道德的堕落。又如,古希腊作为一个拥有深厚神话传统的民族,自然发展出了许多祭祀和礼仪,但随着时间推移,这些社会习俗和仪式逐渐僵化。人们表面上仍在进行祭祀和交流,内心却缺乏真正的虔诚和坚定信仰,反而显得虚伪。政治体系虽然包含古希腊独特的民主思想,但显然不可能每个公民都致力于公共利益,每个官员都完美履行职责和民主精神,总会有政治腐败和阴暗面。同时,随着贸易发展,希腊变得相对富裕,奢华之风席卷全国,人们将大量金钱、时间和生产力投入休闲娱乐,沉迷于肉体感官的享受。
这样的现实不仅是犬儒学派面临的,也是整个希腊思想界关注的问题,是各种流派希望解决的难题。总结来说,人们追求的东西日益外在化:他们追逐财富、权力、享乐、小聪明和技巧,却忘记探讨真正值得探讨的问题——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、有意义的?换句话说,人们忘记了关注真正的智慧。
通过第欧根尼的行为,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:犬儒主义的核心在于通过极端的方式,抛弃一切他们认为不重要和虚伪的事物,以近乎尖酸刻薄的姿态,提醒每个人他们对真正智慧渴望的缺失。
从这一点看,犬儒主义与庄子推崇的思想有相似之处:两者似乎都主张清心寡欲,抛弃世俗标准和琐碎伎俩。然而,两者也有巨大差异。庄子主张抛弃一切经验,以达到逍遥的境界;而犬儒主义则带有典型的古希腊理性色彩,他们追求美德和智慧,在摒弃世俗追求的同时,仍怀有精神追求。但在庄子看来,这种追求也是需要否定的,因此两者的目标根本不同。
此外,两者对“自然”的理解也截然不同。犬儒主义者所谓的“自然”,是指未经人类改造、没有过多物质的自然世界,这种回归自然只是他们对抗外在扭曲人类灵魂事物的一种方法。而庄子理解的“自然”并非自然丛林,而是“道”本身,是万物合一的至高境界。从某种角度看,犬儒主义的回归自然是手段,是修炼美德和唤醒众人的方式;而庄子的回归自然是目的,是道家“神人”追求的最高状态。
对比完庄子后,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:尽管英语中用同一个词“cynic”,现代的愤世嫉俗者与犬儒主义者是否相同?
显然并不完全相同。首先,尽管两者都看到了社会中不可避免的扭曲、黑暗和虚伪,并对此发出激烈批判,但犬儒主义者的批判是为了追求精神上的智慧和美德,而现代愤世嫉俗者的批判往往仅止于批判本身,两者的动机截然不同。
其次,犬儒主义的哲学具有高度实践性。第欧根尼为了追求不被扭曲的生活,践行不追求物质、追求精神的理念,抛弃了一切物质享受。我们虽不要求现代愤世嫉俗者有同样的决心,但至少他们不应仍沉溺于物质之中。
再者,现代愤世嫉俗者大多具有完全的破坏性,他们对美德本身也持彻底虚无的态度,态度阴冷,不包含改变他人或追求其他目标的渴望。
然而,我们仍需进一步反思犬儒主义。尽管我们强烈区分了现代愤世嫉俗者与犬儒主义,但不可否认,犬儒主义对现代愤世嫉俗情绪的形成负有一定责任。也就是说,其思想本身容易滋生愤世嫉俗的态度,为后人埋下了这样的种子。
这一点在古希腊犬儒主义的起源中已有体现:虽然犬儒主义追求美德,这也是第欧根尼所践行的,但他的大部分行为仍以讽刺和反抗为主。我们流传下来的关于他的故事,多是他如何嘲弄当时虚伪之人,如何用生活方式讽刺他们肤浅的物质追求。当然,批判本身必不可少,但犬儒主义的内容多集中于批判,高声疾呼“什么不值得追求”,却较少系统性讨论“什么值得追求”,这值得深思。
与古希腊其他思想家相比,苏格拉底面对同样的时代难题,也通过身体力行揭示人们追求方向的错误。但与犬儒主义者不同,他更关注如何传播他所发现的真正智慧。从苏格拉底开始的这条传承,经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,始终秉持这一路线。他们深刻运用理性追问关键问题,热爱真正值得爱的智慧,因此成为西方哲学最重要的源头。